查看原文
其他

茫茫大海中的那条年轻生命

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一壁残阳 Author lyj1947

人海茫茫,何处觅“光辉”?
追记一条年轻生命的消逝

作者:林卓正

在那个风雨如磐的年代,有条件“督卒”、“较脚”往彼岸的知青在数不少。(注:“督卒”、“较脚”是坊间对逃Gang的通俗叫法)他们之中以插队下乡者居多,去兵团的相对较少。倒不是去兵团就如何如何觉悟比人高,而是隔着一道琼州海峡,连顺利探亲都成问题,更遑论较脚“起锚”?此外,上去兵团即使再不济,也有40斤大米撑住个五脏庙,而插队知青,往往望天打卦,收成好的多几斤番薯芋头,收成差的,便食不裹腹了。


有道是:“人是铁,饭是钢,一天不吃饿得慌。”对于那些要找顿饱饭食的人,实在不该谴责他们“叛国投敌”的行为。因此我们敬爱的总理发明了“非法探亲”这一名词,以示理解人们的心情,化解人民的矛盾。这句词,恐怕也只有广东地区的老百姓才明解内中的含义。


光辉,是住我楼上一位仁兄的名字。他全家是北方人(不是南下干部),他家两兄弟都长得牛高马大、清靓白净,是个标准的小帅哥。其兄叫光宇,是WG前的专业篮球队员,WG期间无球可打,便转业进了工厂工作。光辉就读于广州市13中的高中部。由于他生得高大,自然而然便成了半个孩子王,常常带领我们小屁孩在街上踢足球,去下塘摘芒果,去沙贝海学游泳,有时为了放纸鹞与隔离街的烂仔发生冲突,他也义不容辞地挺身而出。打了胜仗,便前呼后拥地得胜回朝,好不威风。


开心的时光总是短暂的。WG结束后,听人说“南番顺”,(即南海、番禺、顺德的简称)是广东的鱼米之乡,光辉也报名插队去了南番顺,街上几十个小屁孩也插队的插队,去海南的去海南,四散东西,从此天各一方。

在海南期间我从不跟插队的街坊知青通信来往,因为我知道连队常常偷拆我们“黑七子弟”的书信,有人就是因为书信中发过几句牢骚而遭遇灭顶之灾。


我第一次探家时,光辉约齐一班旧街坊朋友,除了各自谈及下乡的经历外,他还把愉听港台热播的时代曲《往事只能回味》教我们唱:

时光已逝永不回,

往事只能回味。

忆章年时竹马青梅,

两少无猜日夜相随。

……

唱得忘情处,大家眼中喻满伤感的热泪。


那时社会上已兴起了以插队知青为主体的偷渡潮。光辉还教我们唱一首《较脚歌》:

阵阵春风吹遍了大地,

田野里的知青遥望远方有何念?

就耍奋起努力求前程路。

较脚去,为活路。

做知青,耍尽力,学游泳。

你看世界那一边,

灯火燎眼乱。

远走之时就要来到,

青山过后跨过浪头,

K城见!

(K城即HongKong香港)


歌声响处,光辉的眼光中闪烁着希冀与祈盼,没想到他后来果真踏上了较脚路。


在我的印象中,插队生活,光辉除了晒黑一点外,倒还是那么朝气勃勃。我们又再一齐去沙面参观波兰领事馆的橱窗,此处已是广州为数不多的窥探外界变化的窗口之一。


没过几天大家又是各奔前程。临分手时,光辉落落大方地对我们说,下次回来再教找们一些新歌。


大家都对再次重逢充满了期待,谁料这一去竟是永诀。


我第二次探家时,到家当晚,半夜听到四楼楼道上有妇人在偷偷饮泣,和压抑着的“光辉、光辉!”的轻声呼唤,那种悲凉,那种凄切,令人感到阵阵寒意。我心生好奇,欲出去探问究竟,老妈神秘地摆手兼摇头:“唔好理,唔好理。(注:别理他、别理他的意思)”然后推我返回二楼的我家中。


疑问使我无法再入睡。次日,赶紧找街上几个小兄弟探问究竟。


“光辉唔见咗!(注:不见了的意思)”他们怅怅然地回答。


唔见咗?一个大活人,怎么说唔见就唔见?拐子佬也不会看上牛高马大的光辉吧?我打死也不信!小伙伴说出了“光辉”唔见的经过,那是他那些已经成功登岸的农友托人辗转传回来的消息。

原来光辉早就存了较脚之心,只是怕人多嘴杂,没跟我们讲,也不敢向父母兄长透露。他们利用回家的机会在广州备足了炒米粉,又时常去金盘岭练游泳。回到南番顺的一个月黑风高晚上,他们一行六人终于踏上了较脚的路途。这六人中,就有他的13中同学兼农友、时任女友“黑牡丹”。黑牡丹人长得黑,却十分漂亮,人们笑称他们是黑白双煞,又都说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。


却说一行人帮扶着着翻山越岭,夜行晓宿,总算有惊无险。几天后历尽艰辛好不容易走到海边滩头,黑牡丹已累得不能动了,央求大伙歇一歇再下水。可是大伙都说,坚持一下就是对岸。你这一歇,保不定边防军或民兵就巡逻过来,那就前功尽弃了。黑牡丹再不敢坚持。


光辉精力好,带头走下水,率先游了出去,其余人等整理好救生衣和杂物,也相继下水了。黑牡丹无奈地跟在最后头,所谓救生衣,有条件的带个旧车内胎,无条件的无非是吹涨个大胶袋,扎得结结实实以增加浮力而已。一行六人就这样在太平洋的波涛中载浮载沉,虽然极尽疲惫,却仍旧坚定地向着灯光璀璨的远方奋力游去。

不知游了多久,灯光已渐渐清晰,对岸也渐行渐近。如果一切顺利,胜利的曙光就在前头。偏偏这时黑牡丹却大声叫道:“光辉快滴来,抽筋呀抽筋!”光辉赶紧从头领位置返游回来,交待其余四人不要等候,继续向前。他替黑牡丹简单搓搓脚肚子,仍勉励黑牡丹坚持游下去,自己断后,作她的保障。


黑牡丹明白,此时此刻,任何停滞、退缩、返回,等待她的都是个死字。只得略作舒缓后,咬着牙关奋力前游,隐隐约约听到光辉在鼓励:


下定决心,不怕牺牲……


她也没意识到这句语录对于此时的他们,到底是鼓励还是讽刺。


正所谓绝处逢生,人在最绝望的时候,也能激发出最大的潜能。当黑牡丹精疲力竭地脚踏上对岸滩涂的时候,两脚一软,瘫倒在前期到达的四位同伴身边。不管怎样,即使历尽九死一生,总算是熬过来了。


黑牡丹强撑着爬起来,想要与对自己不离不弃的光辉同庆一番。却猛地一惊,才发现,茫茫大海哪里还有光辉的身影?她记得光辉一直在身后替自己鼓劲,记得他时刻在护佑着自己不致落伍,却从没意识到这鼓劲何时消失!搜遍大海,目光所及,海面上不仅没有光辉,也找不到装载着光辉衣物的大胶袋。


眼看天色微明,这滩涂也不是久留之地。现在还不是讲伤心的时候。四位同伴好说歹说搀扶着黑牡丹离开岸边,他们宁愿相信光辉是漂流到另一个登岸点,迟早会跟他们在市内汇合的。


黑牡丹自己不好出面,委托香港的老表连续三天来到滩涂找寻、探问。登岸的挺多,遇难的人也不少,可是光辉好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,再也没出现过。


他们只得写信给光辉的大哥,详述了较脚的情形,抱着最好的假设和愿望——或被过路商船搭救;或被巡逻队抓到反解回广州,好丑执番条命仔。但大哥的回复却是否定的,黑牡丹觉得是自己拖累了光辉,无颜面对光辉的父母和同学们,也于几个月后离开了四位同伴,不知所踪(也有传说后来去了美国)。

光辉的老妈是街道积极分子,她不敢大声哭嚎,只是经常半夜里偷偷地跑去楼道守候,希望她的乖儿能奇迹般地回到父母身边。于是出现了前文所述那一幕。


楼道的哭声这一现象断断续续持续了七八年,一直到改革开放后,光辉父母随大儿子搬去深圳,才消失。


光辉,你是否尚在人间?


茫茫人海,何处寻觅你的踪迹?

 海 狼作者:阿陀

去国八年第一次返乡,路过香港,今晚大傻和老神等知青朋友在新光酒家订了席,准备为我接风。听说海狼也会来,我心里不免七上八下有点紧张。 


那是在一九七二年。 


当时在我们高峰知青中,地下流传一本有人回城探家时弄来的“内部小说”《叶尔绍夫兄弟》(附注),书中有个魁梧英俊的苏联军人,每次和女朋友约会,都把地点选在海边,自己总穿着海魂衫,神秘兮兮地从军港方向走过来,还慷慨激昂地向女友描述一场场惊心动魄的海战场面。姑娘无限崇拜地称他为“勇敢的海狼”。不久,战火蔓延到这个小城,结果是“海狼”吓破了胆,当了可耻的叛徒,而娇弱的姑娘却在德军惨无人道的凌辱面前坚强不屈,成为真正的英雄。 

就在小说快被传递翻阅成“咸菜”时,兵团“运动办”从基建队押送来一个知青“逃犯”。他给人第一印象就是非常精壮,鼓额、鼓眉、鼓颧、鼓下巴、鼓臂肌、鼓胸肌、鼓腹肌、鼓腿肌……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充满张力,加上一头刷刷冲天的狼毫短发,还有过三次泅海逃Gang的传奇经历,活脱就是一只真真正正的彪悍的海中之狼。“海狼”的绰号便由此而起。 


关于海狼的传奇故事很快就在高峰传开了。 


据说海狼第一次逃Gang失败被遣回农场不久又逃了。当时“运动办”的林大麻子判断他一定会从海口上船先回广州,而海轮每隔两三天才有一班。于是林大麻飞车赶到海口,亲自在秀英码头守株待兔。果然,海狼入闸时几乎就撞到林大麻面前,幸亏他先一眼发现对方,在已经来不及转身的情况下,急中生智,弯腰帮前面的一位妇女扛起行李(正好遮住自己半边脸),还牵上人家的小孩,俨然像一家人似地从林大麻眼皮底下检票过关…… 


至于海狼第三次外逃,还有两个不同的版本。 


一说它是在回广州的轮船上发生的。船过伶仃洋时,和香港近在咫尺,已经可以看到岸边的万家灯火。海狼想跳海,但船两边都有警卫严密监视,于是他声东击西,趁不注意悄悄扔出一件衣服,随即大叫“有人跳海!”,把所有警卫都吸引到一边船舷,自己从另一边下水…… 

另一说认为海狼不可能上船,因为有了前一次的教训,码头一定会看守得更严。有人从基建队听来的消息是,海狼口含人参,腰系两个篮球胆,硬是从琼州海峡利用海潮游过大陆…… 


这可能吗?琼州海峡是四百万年前,海南岛和大陆分离,在地壳升降运动中形成的一条又陡又宽的海沟,海峡两岸最窄处也有10.8海里(相当于陆地上二十公里,步行四个小时)的距离,且是现今世界上有数的海流最急的海峡之一。以前只是从报纸上看过外国人横渡英吉利海峡的报道,还从来没有听说有人只身游过琼州海峡的。 


上述种种传说,都没能得到海狼本人亲口证实。他现在是待罪之身,暂时软禁在高峰接受劳动改造和监督批判,必须谨言慎行,即使广州知青好奇问他,也不敢多说,免得上面追究他“放毒”。 


我和海狼不在一个班,没有什么来往,但我对他印象不错,还很感激他,原因是我们高峰一直没有一张像样的乒乓球桌,海狼来了,连队需要找一份方便就近监视的工作交给他做,听说他会木工,连长正好就顺水推舟。当时图纸是我参考书本按国际标准设计的,木料是上好的柚木,加上海狼的好手艺,做出来的球桌不要说冠盖全团,甚至可以夸口不逊于广州“新以泰”的名牌“红双喜”。 

这边球桌刚刚上完最后一道漆,那边海狼突然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。再一次见到海狼,已经是一个多月后的全团批判大会上。第四次逃Gang失败被抓回来的海狼是批判对象,我成了高峰的发言代表。 


我和几个(包括基建队的)知青发言代表被安排脱产集中在团部招待所,好吃好住,准备批判稿。我既不愿意抄报纸喊口号,讲些空话套话,自己对海狼又实在恨不起来,结果别人都交稿了,我绞尽脑汁面前还是白纸一张。第三天,团政治处晓时主任召集我们开会,把先交上去的几篇批判稿首先批了个体无完肤。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晓主任当时说的话: 


“‘叛国投敌’?香港也是我们中国的嘛,哪来的‘叛国’?”“‘痴心妄想,绝对不能得逞’?太绝对了吧?偷渡也有可能会成功,就算过去了也不等于就是‘投敌’,现在过去了,将来也可能回来。中国迟早会收回香港。这只是人民内部矛盾,不要动不动就上纲上线。”在那个左风正熾的狂热时代,能说出这样清醒有水平的话,我当时不光是心服口服,还有一种突然开窍的顿悟感(以后终生受用不浅)。 


接下来我文思泉涌。根据“运动办”提供的材料:海狼这次偷渡因为走得仓促,身无分文,走投无路之下铤而走险,结果失风被通什群众当街追打…….我只要紧紧抓住这一部分内容,既能回避政治上对海狼的批判,又可以充分发挥自己的文学长才,绘声绘色,加油添醋讲故事,用生花妙笔,把海狼奚落成一只人人可以喊打的过街老鼠,一只个个可以羞辱的狼狈可笑的落水狗…… 

我的发言果然让批判会听惯了千篇一律标语口号的听众耳目一新,原本昏昏欲睡的会场一时笑声不断…… 


会后全团都知道高峰有这么一个能写会说的广州知青,团部机关的朋友也传来消息说,几位首长都很欣赏我的发言,还到处打听我的情况,知道我只是初中毕业,都不大相信。 


一夜之间,我从基层一个默默无闻的小猪倌变成了全团人人皆知的“大名人”。 


很快一切又都归于平静了。海狼不知道调到哪个连队,我还是每天养我的猪看我的书,除了偶然想起自己那篇现在看来挺搞笑,有点恶作剧的“大批判稿”居然会引起轰动,感到几分得意,沾沾自喜以外,我不觉得生活有什么变化,直到几个月后的一天,我收到母亲的来信—— 


回城探家的知青把我在农场“出名”的事夸耀地告诉了我妈。母亲在信上点了我一句: 


“听说你在农场因为批判别人出了名,这很不好!”我把这句话反复看了又看,顿时羞愧难当。母亲是在批评我乘人之危落井下石,哗众取宠出风头,不走正道…… 


往事历历在目。当年,因为年青,因为幼稚,不,应该坦白地说,是因为自己内心深处还有被压抑在深山大岭,怀才不遇,急于出人头地改变处境的私心,我无意中伤害了虽同是天涯沦落人,但正陷在人生困境中,境遇比我糟糕十倍不止的的知青海狼。二十五年来,无论走到世界的哪个角落,我都为自己青年时代犯下的不可饶恕错误戚戚于心,一直希望有机会再见到海狼,亲口对他说一声“SORRY”。 


今晚,海狼会原谅我吗? 

后记:

这位屡战屡败,百折不挠的知青,最后一次蹈海终于成功!他现在生活在香港,家庭美满,有自己的小小事业,境况还不错。只是长年的劳碌和拼搏使他看来比其他同代人显得更为苍老,叫人很难想象他当年彪悍的模样。然而在我们所有高峰人的心目中,他都是“永远的海狼”。 

写于一九九六年十一月于芝加哥 )

附注:

 《叶尔绍夫兄弟》——作者柯切托夫,苏联五、六十年代最著名的现实主义代表作家。主要作品还有《茹尔宾一家人》《落角》和《多雪的冬天》等。

附海狼的信——

XX兄: 

您好!来信已收到,因年尾工作较忙,固(故)现在才复信。请见谅。 


同是天涯沦落人,相逢何必曾相识,正所谓相识也是朋友,而双方都是受害者,不必讲一声SORRY。往事不堪回首,本着同一个信念,希望明天会更好。 


在当时的角度而言,双方都是各走自己的路线,所谓适者生存吧(罢)了。而我当时所走的路是人人恨之,不可饶恕的。再则几次的失败使我的资金全部尽消失,我为(惟)有铤而走险,更留下一件不可原谅的臭事。我当时实在抬不起头做人,我为求挣扎求(生)存,受尽无数的风波,终于逃出一条生路。 


我总觉得自由最可贵。更珍惜自己生命和工作,对现在的世界更充满希望。 


我也欣赏你事业有所发展,更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。大家都经历创业的辛酸,只希望您更要保重身体。 


你的写作十分精彩和有趣味,如方便的话,给我留一份,日后我有一个美好的回忆。好了,有机会见面再谈吧。 


祝身体健康,家庭幸福,春节快乐XXX敬上(该信没有日期,应是一九九六年春节前后复九五年圣诞信) 

原文一九九六年十一月载于芝加哥《辰报》,为长篇小说连载《赌运》中的一章,二零零八年“纪念上山下乡四十周年”收入《高峰人》一书 

文章来源: 一壁残阳、知青情缘
欢迎知青朋友来稿,投稿邮箱jianzi103@163.com

推荐阅读

连环画《督卒》知青偷渡记(上集)

连环画《督卒》知青偷渡记(下集)

欧阳东:“游”向香港的知青

我是知青——怒海浮生客


长按左边二维码关注 老知青家园

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

文章有问题?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